沙海中的米色方舟:我在 Khalifa City 的六十个日夜
第一章:九月的熔炉
飞机降落在阿布扎比的那一刻,我尚未意识到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。那是九月初,对于北半球的大部分地区来说,或许已有一丝秋意,但在这里,在这个被沙漠与海洋夹击的国度,夏天正展现着它最狂暴的余威。
初到 Khalifa City(哈利法城),给我的第一印象是“静”。这种静不是因为荒凉,而是因为一种令人窒息的热。这里不是阿布扎比高楼林立的 Corniche 海滨大道,也没有阿提哈德塔的现代繁华,这是一片巨大的、规整的、仿佛无限延伸的别墅区。入目所及,皆是米黄色、沙土色、浅白色的低矮建筑,它们像是一一个个沉默的盒子,被高高的围墙圈起,整齐地排列在宽阔得有些过分的街道两旁。
九月的天气,只能用“暴虐”来形容。
即便是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,黑夜完全笼罩了大地,推开门的一瞬间,空气依然像是一堵厚重的墙,狠狠地向我撞来。那不是那种干爽的燥热,而是混合着波斯湾水汽的湿热,像是一个巨大的桑拿房。眼镜片会在出门的刹那蒙上一层白雾,呼吸道瞬间被滚烫的空气填满。
但我是一个固执的人,或者说,我是一个需要通过行走来确认自己存在感的人。
尽管这里的人们出行几乎完全依赖汽车,尽管街道上空旷得如同电影里的无人区,我还是决定开始我的仪式——每天两个小时,雷打不动的行走。
最初的几天简直是煎熬。晚上七点,街道上的路灯洒下昏黄的光,地面经过一整天烈日的暴晒,此刻正源源不断地向上辐射着余热。我穿着透气的运动装,但走出不到五百米,汗水就已经顺着脊背淌成了小溪,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。
在这个季节,行走在 Khalifa City 的人行道上,是一种修行。这里的街道宽敞得惊人,红白相间的路缘石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。四周安静得可怕,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汽车轮胎摩擦沥青地面的声音,或者是远处清真寺宣礼塔传来的悠长肃穆的唤礼声(Adhan)。
在九月的那一个个夜晚,我独自一人在这个巨大的热浪熔炉里穿行。我看着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长,又缩短,再拉长。汗水流进眼睛里,涩涩的疼。但我没有停下,这种极端的物理环境反而激发出一种奇妙的内心宁静。在这个陌生的、燥热的国度,我用双脚丈量着这片土地,试图在这个看似拒人千里的高温中,找到属于我的立足点。
第二章:行走的仪式
由于工作的原因,我被安排住在这个区域。这里是典型的阿布扎比郊区生活形态:巨大的 Villa(别墅),高墙深院,每家每户都停着两三辆车,甚至更多。这里是为车设计的城市,而不是为行人。
但我坚持行走。每天下班后,换上鞋,带上一瓶水,我便成为了这庞大交通网络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点。
我的行走路线通常是随机的,因为 Khalifa City 的规划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。街道与街道之间平行垂直,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,但也正因为如此,无论往哪个方向走,最终都能绕回原点。
在那些漫长的两小时里,我开始观察这个城市的细节。
我注意到了这里的颜色。并非只有单调的米黄。在路灯的照射下,路边顽强生长的夹竹桃开着粉色或白色的花,那是这片干旱土地上最温柔的亮色。还有那些从高墙内探出头来的三角梅,红得如火如荼,仿佛在与烈日比拼生命力。
我注意到了这里的“壕”与“隐”。每一栋别墅都设计各异,有的带有浓郁的伊斯兰圆顶风格,有的则是极简的现代主义线条。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:封闭。高墙隔绝了窥探的视线,只有透过镂空的大铁门,偶尔能瞥见里面修剪整齐的草坪、喷泉,或者是停在车库里的陆地巡洋舰和尼桑途乐。
在这两个小时的行走中,我大部分时间是孤独的。人行道铺设得非常完美,平整、干净,甚至在某些路段还铺设了红色的橡胶跑道,但使用者寥寥无几。这种反差时常让我感到魔幻:如此优越的基础设施,却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在享用。
有时候,我会走到腿部肌肉发酸,汗水已经流干,只剩下皮肤上析出的一层细盐。但我享受这种疲惫。在异国他乡工作,白天的压力、语言的隔阂、文化的碰撞,都在这两个小时的机械运动中被消化、被排解。
街道两旁偶尔会有流浪猫窜出,它们通常瘦小、警惕,与我对视一眼后便迅速消失在灌木丛中。在这个炎热的九月,它们是这寂静街道上的原住民,而我,只是一个满身大汗的过客。
第三章:别墅的守护者们
随着行走的深入,我发现 Khalifa City 并非空无一人。在那些高墙之外,在夜幕降临之后,有一个群体开始活跃起来。他们是这个富裕社区的“隐形人”,也是我在行走中最常遇到的面孔。
他们大多来自南亚——印度、巴基斯坦、孟加拉国。他们是别墅的园丁、洗车工、保安,或者是负责维护社区清洁的工人。
九月的酷热对他们来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。每天晚上,当我走到某些别墅门口时,总能看到有人在用水管冲洗车辆。在这里,车不仅是交通工具,更是门面,哪怕在风沙肆虐的沙漠边缘,车身也必须保持镜面般的黑亮。
我记得有一次,在一栋豪华的白色别墅前,一个年轻的巴基斯坦小伙子正在擦拭一辆巨大的黑色 SUV。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裤,满头大汗,手里拿着一块吸水毛巾。我走过他身边时,我们的目光交汇了。
通常在很多大城市,陌生人之间的对视会迅速移开,但在 Khalifa City 的夜晚,在两个人行道上的独行者之间,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。
“Salam (你好),” 他停下手中的活,对我微微点头,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。 “Salam,” 我回应道,也对他笑了笑。
没有更多的语言,仅仅是一个问候,却瞬间打破了那种异乡的疏离感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我发现这种善意在这里无处不在。
还有那些在给植物浇水的人。沙漠里的绿色是昂贵的,每一棵树、每一片草坪下面都埋藏着黑色的滴灌管。到了晚上,园丁们会拖着长长的水管,给这些娇贵的植物“喂水”。水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腥气,在热风中弥漫开来,那是生命的味道。
有一次,我路过一个正在修剪绿篱的老人身边,他看起来年纪很大了,皮肤黝黑如树皮,胡须花白。他看见我满头大汗地走过来,指了指旁边的长椅,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:”Rest, my friend. Too hot today.” (歇会儿吧,朋友,今天太热了。)
我停下来,站在那里和他聊了几句。虽然我们的英语都不算完美,交流却毫无障碍。他告诉我他来自喀拉拉邦,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,每年只能回一次家。他问我来自哪里,我说 China。他眼睛亮了一下,竖起大拇指说:”China, good. Good heavy machine.” (中国好,重型机械很好。)
这些在路边撞见的行人,或者是在 villa 浇水和洗车的人们,构成了我对 Khalifa City 最温暖的记忆底色。他们虽然从事着最基础的体力劳动,生活在这座城市的缝隙中,但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戾气,只有一种平和与接纳。对我这个每晚准时出现的“怪人”(毕竟很少有人像我这样疯狂走路),他们投以的是好奇和友善的目光。
第四章:同事与工作的日与夜
在这座城市,我并非完全孤立无援。我有我的同事们,我们是一群共同奋斗在海外的伙伴。
白天,我们在一座现代化的办公楼里工作,那里冷气充足,与外界的酷热隔绝成两个世界。工作是忙碌且琐碎的,涉及到大量的沟通、协调和文件处理。但在那两个月里,这种忙碌反而成了一种锚点,让生活变得规律。
下班后的时光,除了独自行走,偶尔也会和同事们聚在一起。我们住的宿舍就在 Khalifa City 的边缘。有时候,我们会一起在附近的中餐馆吃顿饭,那是慰藉思乡之胃的唯一方式。虽然味道为了适应当地食材做了一些改良,但那一盘宫保鸡丁或者番茄炒蛋,足以让我们在舌尖上回到故乡。
同事们来自五湖四海,有的已经在中东摸爬滚打多年,是典型的“老海外”;有的像我一样,还在适应期。在晚上的散步中,偶尔也会有同事加入我的行列。
“你真能走啊,”同事老张总是这么说,“这么热的天,我是不想动弹。”
但有一次,老张也陪我走了一段。那晚我们聊了很多,聊国内的家人,聊孩子的教育,聊这边的工程进度。在异国他乡,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会被拉得很近。我们走过一排排沉默的别墅,看着头顶偶尔划过的飞机信号灯,那种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的战友情谊在汗水中变得格外真实。
我们也接触到了很多当地的同事和合作伙伴。他们大多穿着笔挺的白袍(Kandura),举止优雅,说话慢条斯理。初次接触时,你会觉得他们有些距离感,但一旦熟络起来,你会发现阿拉伯人的热情好客。
记得有一次,一位当地的工程师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——就在 Khalifa City 的一栋别墅里。那是完全不同于街道视角的体验。穿过高墙,里面别有洞天:凉爽的中庭,精致的地毯,还有那苦涩却回甘的阿拉伯咖啡(Gahwa)配上甜得发腻的椰枣。
他说:“欢迎来到我的家,在这里,你们是客人,也是兄弟。”
那晚,我从他家的落地窗往外看,看着我平时行走的那条街道,路灯依旧昏黄,但我突然觉得这条街道不再那么陌生了。我知道了这高墙后面生活着怎样的人,知道了这片土地上流淌着怎样的人情味。
第五章:十月的风,转折的序曲
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,转眼到了十月。
阿布扎比的十月,是一个奇妙的转折点。就像是上帝突然调低了烤箱的旋钮,那种令人绝望的酷热开始慢慢消退。
最先感知到变化的是风。九月的风是吹风机里吹出的热浪,而十月中旬的风,开始带上了一丝丝凉意——虽然对于习惯了温带气候的人来说,这依然算是“热”,但对于在40度高温里煎熬了一个月的我来说,这简直是恩赐。
白天的阳光依然刺眼,但到了傍晚,气温会降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区间。
随着天气的转好,我那每天两小时的行走变得更加惬意。我不再是一出门就汗流浃背,而是可以从容地欣赏沿途的风景。
街道上的行人也明显多了起来。除了那些工作的南亚兄弟,我也开始看到一些推着婴儿车的家庭,或者是慢跑的欧美外籍人士。Khalifa City 仿佛从一场长长的午睡中苏醒过来,焕发出不一样的活力。
十月的天空也变得更加迷人。阿布扎比的晚霞是世界级的。每当太阳西沉,天空会被染成紫色、橙色和粉色的混合体,那种色彩的饱和度极高,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。
有一天傍晚,我走到 Khalifa City 的边缘,那里有一片还未开发的沙地。我站在人行道的尽头,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沙漠的地平线。远处是阿布扎比国际机场的塔台,飞机起起落落,在紫红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尾迹。
那一刻,风吹过我的衣角,带来了沙漠特有的干燥气息。我突然意识到,我已经爱上了这个时刻。
在这个十月,我走得更远了。我开始探索一些之前因为太热而没去过的街区。我发现了一些隐藏在别墅区里的小清真寺,精美的马赛克瓷砖在夕阳下闪闪发光;我发现了一些小型的社区公园,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,笑声传得很远。
我和那些“老朋友”——洗车工、园丁们的互动也更多了。那个巴基斯坦小伙子甚至会主动跟我分享他手机里家人的照片,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他女儿刚学会走路。
天气的改变不仅仅是物理上的,它似乎也改变了人的心境。那种初来乍到的焦虑感随着暑气的消散而离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和安定。我开始习惯这里的节奏,习惯每天两小时的独处,习惯在这个庞大的米色迷宫里寻找微小的快乐。
第六章:告别与回望
两个月的时间,对于一段人生旅程来说,既短暂又漫长。
当我接到通知即将结束在这里的工作,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时,我竟然感到了一丝不舍。
最后一次行走,我特意放慢了脚步。我沿着那条最熟悉的路线,从宿舍出发,经过那个总是亮着灯的小超市,穿过那条种满夹竹桃的主干道,路过那栋我无数次驻足欣赏的白色圆顶别墅。
路边,那个熟悉的老园丁正在收拾水管,准备下班。我走过去,跟他道别。 “我要走了,离开这里了。”我比划着说。 他似乎听懂了,停下动作,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长者的慈祥:“Inshallah (如果是真主的意愿),good luck to you.” 此外,他还用那种粗糙的大手握了握我的手。
那天晚上,我走了很久,超过了平时两个小时的限额。我试图把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里:空气中淡淡的汽车尾气味,混合着高级香料的幽香;路灯下斑驳的树影;远处清真寺传来的最后一次宵礼(Isha)的召唤。
Khalifa City,这座位于沙漠边缘的卫星城,它没有迪拜的奢华,也没有老城区的喧嚣。它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,盛放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的梦想与生活。
对于那些住在高墙深院里的当地人来说,这里是家园;对于那些在路边浇水洗车的异乡人来说,这里是生计;而对于我,这个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的过客来说,这里是一段独特的生命体验。
我在这里学会了与炎热共处,学会了在行走中思考,学会了在陌生人的微笑中寻找慰藉。
当我坐上离开的车,透过车窗最后一次回望那些米色的建筑时,十月的风正温柔地吹过街道。那些人行道依旧宽阔而空旷,等待着下一个独行者的脚步。
如果你有机会来到阿布扎比,路过 Khalifa City,请不要只把它当作去往机场路边的一片风景。试着在傍晚停下来,走上那条人行道。去感受那里的风,去回应路边工人的微笑。你会发现,在这个看似单调的米色外壳下,跳动着一颗温暖而包容的心。
这两个月,六十个日夜,一百二十个小时的行走。我留下了汗水,带走了回忆。这就是我的阿布扎比故事,平凡,却在我的生命里熠熠生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