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尔及亚游记(三)

第三篇:撒哈拉的眼泪——在火星表面仰望星空

序章:飞向虚无

12月中旬,阿尔及尔的冬雨已经连绵了数日。我渴望阳光,渴望那种能把骨头缝里的湿气都烤干的烈日。

凌晨3点,我前往机场,搭乘飞往东南边陲城市贾奈特(Djanet)的航班。这是一趟跨越千里的飞行,航程甚至比从巴黎飞到阿尔及尔还要漫长。

当飞机穿越阿特拉斯山脉,窗外的景色发生了剧变。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荒凉——大地上不再有绿色的植被,不再有河流的脉络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黄褐与赭红。云层消失了,大地裸露着它的筋骨。

当机长广播提示即将降落时,我透过舷窗望去:黑色的火山岩像凝固的波浪,金色的沙丘像丝绸一样铺陈在岩石之间。这里不像地球,更像是几十亿年前的火星。

走出机舱,干燥的空气瞬间抽干了鼻腔里的水分。这里是撒哈拉腹地,塔西利·恩·阿耶(Tassili n’Ajjer)国家公园的大门。

我的旅程,也是我的流浪,正式开始了。

一、图阿雷格人的蓝

在机场接我的是穆萨,一位当地的图阿雷格(Tuareg)向导。

他穿着一身深靛蓝色的长袍(Gandoura),头上缠着长长的同色头巾(Tagelmust),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。在黄沙漫天的背景下,这抹蓝色显得高贵而神秘。图阿雷格人被称为“蓝衣人”,他们是这片沙漠的主人,是唯一能在流动的沙海中辨认方向的游牧民族。

我们的座驾是一辆经过改装的丰田陆地巡洋舰。在这片没有路的地方,它是唯一的方舟。

“Inshallah(如真主所愿),我们出发。”穆萨的声音低沉沙哑。

车子驶出贾奈特市区,信号格瞬间归零。手机变成了仅仅用来拍照的砖头。这种与现代文明彻底断联的恐慌感只持续了十分钟,随即被一种巨大的解脱感所取代。

二、红沙梦境:Tadrart Rouge

我们的目的地是Tadrart Rouge(红色塔德拉特)。如果说撒哈拉有天堂,那一定就在这里。

随着越野车深入沙漠腹地,沙子的颜色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。起初是浅黄,然后变成杏色,最后变成了浓烈的赤红。

这里的地貌超出了我对“沙漠”的一般认知。它不是单纯的沙海,而是沙与石的交响曲。巨大的砂岩被亿万年的风雕刻成各种奇异的形状:有的像巨大的蘑菇,有的像哥特式教堂的尖顶,有的像沉默的斯芬克斯。

车子在沙丘之间冲浪。穆萨的车技神乎其技,每一次冲上高耸的沙丘脊线,车身都会倾斜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,然后顺着沙坡滑下,扬起红色的沙尘,像是在红酒海中航行。

傍晚,我们在一个叫“Moul n’Aga”的地方停下。这是我见过最震撼的景象。

巨大的橙红色沙丘环抱着黑色的岩石山峰,沙丘的线条柔美得如同女性的背影,而岩石则刚硬如铁。夕阳西下,光线像魔术师的手,将沙丘染成了血红色,阴影处则是深紫色。整个世界都在燃烧,却又安静得可怕。

我脱掉鞋子,赤脚踩在沙子上。沙子极其细腻,带着白天阳光残留的温度,像温热的丝绸包裹着脚掌。我费力地爬上最高的沙丘顶端,坐下来,看着太阳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下。

那一刻,我仿佛成了小王子,在这个B612星球上,独自看了一场日落。

三、荒野厨房与沙中面包

在沙漠里的日子,生活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。

没有酒店,没有自来水,没有电。我们唯一的庇护所就是几顶简易帐篷和那辆越野车。

每天日落前,穆萨和他的助手就会寻找一个背风的沙窝扎营。他们动作麻利地收集枯死的灌木枝干,生起篝火。

沙漠的饮食简单却充满仪式感。最让我难忘的是制作“Taguella”(沙中面包)。穆萨将面粉和水揉成面团,没有任何酵母。然后,他拨开篝火的余烬,将面团直接埋进滚烫的沙子里,再在上面盖上炭火。

半小时后,他从沙子里刨出那块金黄色的面饼,拍掉灰尘,撕成小块,浇上羊肉汤或是混合着橄榄油吃。那面饼外壳焦脆,内部扎实,带着一股烟熏味和泥土的香气。在饥肠辘辘的夜晚,这简直是神赐的食物。

饭后是雷打不动的茶道时间。

图阿雷格人的煮茶是一场表演。两个小小的搪瓷茶壶,茶水在两个壶之间高高地拉出一条弧线,以此来冷却茶水并产生丰富的泡沫。

他们说,第一杯茶苦若死亡(Bitter as death),浓烈得让人皱眉;第二杯茶柔若生活(Mild as life),加了更多的糖和薄荷;第三杯茶甜若爱情(Sweet as love),回味无穷。

我们围坐在篝火旁,手里捧着滚烫的小玻璃杯,听穆萨讲述沙漠的传说。虽然语言不通,需要连比带划,但在满天繁星下,语言似乎变得多余。火光映照在他们靛蓝色的头巾上,那一刻,我觉得他们是沙漠里的哲学家。

四、哭泣的牛:八千年前的雨

在沙漠的第四天,我们来到了Tegharghart。

在一块巨大的孤立岩石上,我看到了那幅著名的岩画——“哭泣的牛”(La Vache qui pleure)。

这是一幅距今约8000年的石刻。画面上线条流畅,刻画了一群牛,其中一头牛的眼睛下方,深深地刻着一道泪痕。

穆萨指着岩画告诉我:“很久以前,这里不是沙漠,是草原。有河,有长颈鹿,有大象。后来,雨停了,水干了,牛哭了。”

站在烈日下的沙漠中心,看着这幅几千年前的画作,一种巨大的悲凉感击中了我。这里曾经水草丰美,如今却是地球上最干旱的地方。那头牛的眼泪,仿佛预言了沧海桑田的残酷。

这不仅是艺术,这是人类童年的记忆,是对逝去家园的挽歌。

五、跨年夜:银河下的微尘

12月31日。我的沙漠之旅接近尾声,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。

这天晚上,气温骤降。撒哈拉的昼夜温差极大,白天是30度的炙烤,夜晚却能逼近0度。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——羽绒服、冲锋衣,甚至裹上了睡袋,依然感到寒气逼人。

我们在一个巨大的峡谷中露营。四周的怪石像黑色的巨兽,守护着这片营地。

没有跨年晚会,没有倒计时,没有香槟。只有篝火噼里啪啦的声响。

午夜时分,我钻出帐篷。那一瞬间,我屏住了呼吸。

我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星星。银河像一条巨大的、发光的河流,横跨整个天穹,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。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烁,不是那种微弱的闪烁,而是像钻石在黑色丝绒上剧烈地跳动。

我看到了猎户座,看到了天狼星,看到了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星团。偶尔有流星划过,拖着长长的尾巴,无声地坠落在沙漠深处。

在这绝对的寂静和浩瀚面前,人类的那些烦恼、焦虑、野心,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。

2025年过去了。在城市里,人们正在狂欢庆祝新的一年。而在这里,时间仿佛是一个圆圈。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在星空下重叠。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,却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。

我对着流星许了一个愿。不是关于财富,不是关于地位。我许愿:愿我能像这片沙漠一样,拥有包容一切的胸怀和忍受孤独的勇气。

六、归途:灵魂的洗礼

1月初,我回到了贾奈特机场。

当飞机起飞,看着那片红色的土地逐渐变小,最后消失在云层之下,我感到一阵失落。

回到阿尔及尔,重新连上网络,手机疯狂地跳出几百条未读信息。那一刻,我甚至有些厌恶这种“连接”。

在阿尔及利亚的这两个月,像是一场梦。

我从白色的地中海,走到灰色的悬崖城,最后迷失在红色的撒哈拉。我见过了大海的温柔,见证了帝国的废墟,领略了沙漠的残酷与慈悲。

阿尔及利亚,这个曾经对我来说只是地图上一个陌生名字的国家,如今已经嵌入了我的生命。它不完美,它粗粝,它有时候让人抓狂。但它真实得让人心疼。

我摸了摸口袋,里面有一小瓶我在Tadrart Rouge装的红沙。那是撒哈拉的眼泪,也是我这段旅程的勋章。

旅途结束了,但生活还在继续。我知道,无论以后我走到哪里,每当看到星空,我都会想起那个在撒哈拉腹地喝着苦茶、听着风声的夜晚。

(全书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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