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尔及亚游记(二)
好的,这是《梦幻阿尔及亚》三部曲的第二篇。
在这一篇中,我们将离开阿尔及尔的舒适圈,向西追寻加缪的精神故乡,向东探访那座惊心动魄的悬崖之城。此时已是11月下旬,地中海的风带上了凉意,但历史的厚度让这片土地依然滚烫。
第二篇:悬崖与废墟——罗马帝国的地中海回响
序章:离开白城的温柔乡
11月下旬的阿尔及尔,雨水开始变多。当第一场冬雨洗刷过迪杜什·穆拉德大街的梧桐树叶时,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召唤。
在阿尔及尔的两个星期,虽然惬意,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这座城市太拥挤、太喧闹,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贵妇。我渴望一种更沉默、更宏大的东西,一种能与时间对话的静谧。
于是,我收拾行囊,决定去寻找这片土地上更古老的骨骼——那些散落在海岸线上的罗马废墟,以及那座传说中“只有鹰和疯子才敢居住”的城市。
一、提帕萨:在此地,我与世界举行婚礼
向西,沿着蜿蜒的海岸公路行驶约70公里,便是提帕萨(Tipaza)。
还没看见废墟,先闻到了味道。那是一种苦涩而清冽的香气,混合了海水的咸味和陈年松木的气息。加缪在散文中写道:“在提帕萨,人们可以看到神祗降临人间,他们在太阳和苦艾的味道中说话。”
当你真正站在提帕萨的古罗马遗址公园门口时,你会明白加缪为何对这里魂牵梦萦。
这哪里是废墟,这分明是石头与大海的一场千年热恋。
我走进那片断壁残垣。虽然是11月底,但正午的阳光依然在这个海湾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。巨大的罗马石柱倒卧在草丛中,野花从石缝里倔强地探出头来。这里的遗址没有围栏,没有令人敬畏的距离感。你可以随意地抚摸那些两千年前的石块,感受它们在阳光下微微发烫的温度。
我走到海边,脚下是古罗马剧场的遗迹,眼前是深邃湛蓝的地中海。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,发出轰鸣声。我想象着两千年前,这里的罗马公民也是这样坐在石阶上,看着同样的大海,谈论着迦太基的战事或是去年的收成。
最震撼的一刻是在西山的一座石碑前。那里刻着加缪的一句话:“在这里,我领悟了人们所说的光荣:就是无拘无束地爱,并为此付出一切。”(Je comprends ici ce qu’on appelle gloire : le droit d’aimer sans mesure.)
我坐在石碑旁,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斜。这里没有阿尔及尔的汽笛声,只有风穿过松林的声音和海浪声。在这一刻,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,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,一种作为天地间渺小一粟的坦然。
离开提帕萨古城,我在附近的Chenoua山脚下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餐。简单的烤鱼和沙拉,却因为面对着这片“神栖息的海”而变得无比美味。回程的路上,我特意绕道去了“克里斯蒂娜陵墓”(Tombeau de la Chrétienne)。那是一座巨大的圆形陵墓,孤独地矗立在山顶,像一只巨大的石碗扣在天地间。它属于古老的柏柏尔王室,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土地的每一次被征服与被解放。
二、东进:穿越阿特拉斯山脉
12月初,我踏上了前往东部城市康斯坦丁(Constantine)的旅程。
不同于西部的平缓,前往东部的路途更加雄奇。飞机穿越了连绵起伏的阿特拉斯山脉。从舷窗望去,大地呈现出一种苍凉的赭石色,山峦像巨兽的脊背一样隆起。
康斯坦丁,这座被称为“桥之城”或“悬空之城”的地方,是自然的奇迹,也是人类倔强的证明。它不仅仅是建在山上,而是建在一块被鲁梅尔河(Rhumel River)深切出来的巨大岩石台地上。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孤岛,四周是深不见底的峡谷。
三、康斯坦丁:眩晕的诗篇
抵达康斯坦丁的那天,天气阴沉,云层压得很低,给这座城市增添了几分魔幻色彩。
当你站在市中心的边缘,往下一看,那种视觉冲击力是生理性的——双腿发软,心跳加速。脚下是几百米深的深渊,鲁梅尔河在谷底像一条细细的银蛇蜿蜒流过,而对面,房屋就像是从悬崖壁上生长出来的燕窝,摇摇欲坠却又稳如泰山。
要在这样的地形上生存,人类唯一的办法就是造桥。
我首先挑战了西迪·姆西德桥(Sidi M’Cid Bridge)。这座建于1912年的悬索桥,长164米,曾经是世界上最高的桥梁。走在桥上,风很大,桥身随着风和车流微微颤动。我紧紧抓住栏杆,鼓起勇气探头望向深渊。
那一刻,我明白了什么叫“天险”。峡谷两侧的峭壁如刀削斧劈,黑色的岩石在阴天里显得格外压抑。几只黑色的鸟(也许是乌鸦,也许是鹰)在峡谷间盘旋,它们的叫声在空谷中回荡,显得凄厉而孤傲。
我在桥上遇到了一位当地的老人。他看着我战战兢兢的样子,笑着说:“别怕,这座桥比我们的命都硬。它是康斯坦丁的魂。”
穿过桥,我爬上了对面的纪念碑山顶。回望康斯坦丁老城,那景象令人窒息。密密麻麻的白色和土黄色房屋挤在那块巨大的岩石上,四周是虚空。这哪里是城市,这分明是一座如果不抓紧就会掉进地狱的天空之城。
四、奥斯曼的余晖与清真寺的庄严
除了惊险,康斯坦丁还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。这里曾是努米底亚王国的首都,也是奥斯曼帝国的重要据点。
我拜访了艾哈迈德·贝宫殿(Palais d’Ahmed Bey)。这是一座隐藏在闹市中的宝石。穿过不起眼的大门,里面别有洞天。精美的庭院种满了橘子树和棕榈树,回廊的墙壁上绘满了奥斯曼时期的壁画,记录着那个时代的朝圣之旅和战争场面。
相比于阿尔及尔的法式风情,这里保留了更多原本的阿拉伯和土耳其味道。
当然,康斯坦丁最宏伟的建筑莫过于埃米尔·阿卜杜勒卡德尔清真寺(Emir Abdelkader Mosque)。它是非洲最大的清真寺之一。两座高达107米的宣礼塔直插云霄,仿佛要刺破那厚厚的云层。
我脱鞋走进大殿。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,地面铺着厚厚的手工地毯。数百名信徒正在默默祈祷。这里的空间大得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。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,闭上眼睛,听着伊玛目的诵经声。那声音空灵、悠远,在大殿的穹顶下产生共鸣,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神谕。
在那一刻,外界的喧嚣、悬崖的险峻、旅途的疲惫都消失了。只有内心的平静。
五、味蕾的冒险:传统的味道
在康斯坦丁的几天里,我也品尝了当地的特色美食——Chakhchoukha。
这是一种非常有仪式感的菜肴。撕碎的薄饼作为底料,浇上浓郁的红色酱汁,配上鹰嘴豆、羊肉,有时还有煮鸡蛋。这里的口味比阿尔及尔更重,辣味更足,香料的使用也更加大胆。
在一个寒冷的雨夜,躲进一家路边的小餐馆,点一份热气腾腾的Chakhchoukha,看着窗外雨雾中的悬索桥灯光闪烁,那种感觉,既孤独又温暖。
我还尝试了当地的一种甜点,叫做Djauzia。这是一种用蜂蜜、核桃和蛋清制成的牛轧糖,甜得甚至有些刺喉,但那浓郁的坚果香气让人欲罢不能。康斯坦丁人说,这甜味能抵御峡谷里的寒风。
尾声:凝视深渊
离开康斯坦丁的前一天傍晚,我再次来到了悬崖边。
此时,雨停了,夕阳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一束金光,正好打在峡谷对面的岩壁上。整座城市在这一瞬间被点亮了,金色的光辉与深渊的阴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。
我站在那里,久久不愿离去。
如果说阿尔及尔是白色的梦境,那么康斯坦丁就是现实的史诗。它粗砺、危险、壮美,它让人时刻意识到生存的不易与人类的伟大。在这里,你无法做一个旁观者,因为那深渊时刻在凝视着你。
12月上旬过去了。我在北部的旅程即将画上句号。
我感受了地中海的浪花,触摸了古罗马的石头,跨过了万丈深渊的桥梁。但我的心里隐隐有一种冲动,一种想要去往更荒凉、更极致之地的冲动。
我看向南方。那里,有着世界上最大的沙漠。听说那里没有路,只有方向;听说那里的星空,比任何地方都要璀璨。
收拾行囊,我要去火星了。
(未完待续)
【作者注】 这是《梦幻阿尔及亚》三部曲的第二篇,重点刻画了提帕萨的历史沧桑感与康斯坦丁的视觉震撼力。文字试图在游记的纪实性与文学的抒情性之间寻找平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