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尔及亚游记(一)

第一篇:白城惊梦——十一月的加缪与革命日

序章:红旗下的白色迷宫

2025年11月1日,当飞机的起落架重重地磕在胡阿里·布迈丁机场的跑道上时,我意识到自己闯入了一场盛大的狂欢。

这一天是阿尔及利亚的革命纪念日。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,这座城市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,不是地中海的微风,而是漫天飞舞的星月旗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。

从机场通往市区的公路上,车流如织,但并不令人烦躁。每一辆车的窗户都摇了下来,年轻人探出半个身子,挥舞着巨大的绿白红三色国旗,鸣笛声不仅是噪音,更像是一种激昂的鼓点,有着奇特的韵律——“一、二、三,阿尔及利亚万岁!”(One, Two, Three, Viva l’Algérie!)。

这种极致的热烈,与我印象中那个存在于加缪《局外人》里冷漠、疏离的阿尔及尔截然不同。

我住的地方在阿尔及尔东部的海边,这里叫做Bordj El Kiffan。推开窗,湿润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,那是混合了海水咸味、烤羊肉的焦香和一种说不清的香料味——也许是薄荷,也许是孜然。这就是北非的味道。

在这里的头两个月,我决定不仅仅做一个过客,而是试图成为这“白色之城”(La Blanche)的一个幽灵,穿梭在它的血管里。

一、被上帝打翻的调色盘:蓝与白的变奏

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阿尔及尔,那一定是白色;如果要加一种底色,那就是蓝色。

在最初的一周里,我常常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阿尔及尔的街头。这座城市的建筑美学令人眩晕。从海边仰望,城市像是一层层堆叠在山坡上的白色积木,在阳光下白得耀眼,白得纯粹。而当你置身其中,你会发现这种白并非千篇一律。

市中心(Centre Ville)有着浓郁的法式风情。迪杜什·穆拉德大街(Rue Didouche Mourad)两侧,高大的奥斯曼风格建筑林立,精美的铁艺阳台、高挑的落地窗、繁复的石雕,让人恍惚间以为身在巴黎的歌剧院大街。然而,这里比巴黎更野性,更生动。高大的棕榈树打破了欧式建筑的严谨,热烈的阳光把树影投射在白墙上,像是一幅幅流动的黑白版画。

我最爱在清晨去大邮局(Grande Poste)附近散步。那是一座令人屏息的新摩尔风格建筑,洁白的墙体,雪松木雕刻的穹顶,蓝色的马赛克装饰。在11月的清晨,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钴蓝色,大邮局静静地矗立在那里,像一位穿着蕾丝白裙的贵族少女。

这时候,路边的咖啡馆已经坐满了人。阿尔及尔人对咖啡的痴迷程度超乎想象。一杯浓缩咖啡(Press),一杯冰水,就能让他们消磨半个上午。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,点一杯咖啡,仅仅需要几十第纳尔。咖啡极浓,入口微苦,回甘却很强,就像这里的生活。

坐在路边,看着老式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,车厢里挤满了戴着头巾的少女和穿着皮夹克的男人。这一刻,时间仿佛是停滞的。没有东亚大都市的焦虑与紧迫,只有地中海慵懒的呼吸声。

二、卡斯巴:时光折叠的迷宫

如果说市中心是阿尔及尔优雅的面具,那么卡斯巴(Casbah)就是它古老而神秘的灵魂。

11月中旬的一个午后,我决定闯入这个迷宫。卡斯巴古城依山而建,是阿尔及尔最古老的街区,也是当年反殖民斗争的核心地带。

走进卡斯巴,就像掉进了一个时光的漩涡。这里没有汽车,因为巷子窄得连驴车都难以通过。路面铺着被岁月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鹅卵石,两侧的房屋几乎贴在一起,头顶的一线天空中,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一样飘扬。

我迷路了。在这里,迷路是注定的,也是必须的。

每一个转角都是惊喜。也许是一扇半掩的木门,门上镶嵌着铜制的法蒂玛之手门环;也许是一个隐蔽的公共喷泉,镶嵌着精美的奥斯曼瓷砖,千百年来滋养着这里的居民;也许是一家只有两平米的小店,老师傅正在敲打着铜盘,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。

我遇到了一群在巷子里踢球的孩子。他们看到我这个亚洲面孔,兴奋地围上来,用不熟练的英语喊着“China! Jackie Chan!”。他们的眼睛大而明亮,像黑葡萄一样闪烁着好奇的光芒。在这个狭窄、拥挤甚至有些破败的贫民窟里,生命力却旺盛得像墙角炸开的野花。

我沿着错综复杂的阶梯一直向上爬,气喘吁吁地到达了卡斯巴的顶端。视野豁然开朗。脚下是层层叠叠的白色屋顶,远处是湛蓝得不真实的地中海,港口的巨轮像玩具一样漂浮在海面上。

在那一刻,我理解了为什么电影《阿尔及尔之战》会在这里拍摄。这迷宫般的巷道,藏着太多秘密,太多血泪,也藏着这个民族不屈的脊梁。夕阳西下,宣礼塔上传来悠长的唤礼声(Adhan),声音在巷道间回荡,苍凉而神圣,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,在这古老的韵律中感到一丝震颤。

三、非洲圣母院:宽容的注视

在阿尔及尔的第二个周末,我去了圣欧仁区的悬崖顶上,拜访非洲圣母院(Basilique Notre-Dame d’Afrique)。

去那里的路本身就是一种享受。我乘坐缆车缓缓上升,城市的喧嚣逐渐远去,取而代之的是风声和海鸟的鸣叫。缆车越过密集的民居,越过绿色的松林,最终停在了一座宏伟的拜占庭风格教堂前。

这座教堂最让我感动的,不是它金碧辉煌的穹顶,也不是那巨大的蓝色马赛克拼贴,而是祭坛后方那一圈简短的法文铭文:“非洲圣母,请为我们和穆斯林祈祷。”(Notre Dame d’Afrique, priez pour nous et pour les Musulmans.)

在一个99%人口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,这座天主教堂不仅被完好地保存下来,更成为了城市的地标。我看到戴着头巾的穆斯林妇女坐在教堂的台阶上晒太阳,看着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鸽子。

我走进教堂,里面静谧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。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在地上,形成斑驳的光影。我坐在长椅上,看着一位老人正在点燃一支蜡烛。他的背影虔诚而孤独。

走出教堂,正值日落时分。太阳像一个巨大的咸蛋黄,缓缓沉入地中海。天空被染成了紫罗兰色,海面泛着金色的波光。整个阿尔及尔海湾尽收眼底。此时,城市的灯火开始零星亮起,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。

风很大,吹乱了我的头发,也吹散了心头的思绪。我不禁想,当年的加缪是否也曾站在这里,俯瞰着这座他爱恨交织的城市?他写道:“在这里,夜晚是唯一的季节。”而在我看来,这里的黄昏才是永恒的。

四、烟火人间:薄荷茶与烤沙丁鱼

在阿尔及尔生活的两个月里,我的胃是最先被征服的。

11月底,天气开始转凉,偶尔会下起急促的冬雨。这种时候,没有什么比一碗热腾腾的Chorba(北非羊肉汤)更治愈的了。那是一种红色的浓汤,里面有羊肉碎、鹰嘴豆、西红柿和弗里克(一种碾碎的小麦),喝一口,酸辣鲜香,暖流瞬间通遍全身。

每个周五,是当地人的聚礼日,也是吃库斯库斯(Couscous)的日子。我有幸被当地的朋友邀请去家里做客。那是真正的阿尔及利亚家庭盛宴。巨大的陶盘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蒸粗麦粉,上面铺满了炖得软烂的羊肉、胡萝卜、西葫芦和芜菁。

大家围坐在一起,直接用勺子挖着吃。朋友的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肉,嘴里说着“Mange, mange!”(吃,吃!)。那种质朴的热情,让我这个异乡人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家的温度。

我还爱上了这里的海鲜。在Pêcherie(渔港)附近的餐厅,只要花上很少的钱,就能吃到刚打捞上来的烤沙丁鱼。不需要复杂的调料,只需要一点海盐和柠檬汁,鱼肉的鲜甜在舌尖炸开,配上一块刚出炉的法棍面包,简直是人间美味。

晚饭后,生活才刚刚开始。阿尔及利亚人是夜猫子。甜品店里总是灯火通明,摆满了各种浸泡在蜂蜜和糖浆里的点心。我最喜欢一种叫Qalb El Louz(杏仁之心)的甜点,虽然甜得发腻,但配上一杯浓郁的薄荷茶(Thé à la menthe),却又恰到好处。

那薄荷茶是加了松子的,表面浮着一层泡沫。喝一口,薄荷的清凉、绿茶的苦涩、糖的甜蜜和松子的油脂香混合在一起,这滋味,就像阿尔及尔给我的感觉——复杂、浓烈,却让人上瘾。

尾声:未完的梦境

11月就这样在惊叹与探索中悄然流逝。我开始习惯了这里的一切:习惯了每天五次的宣礼声,习惯了为了买一条法棍排队半小时,习惯了因为堵车而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发呆,也习惯了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,看着地中海发一会呆。

阿尔及尔,这座被称为“白色伊卡洛斯”的城市,虽然有着种种不完美——混乱的交通、陈旧的基建、偶尔让人抓狂的办事效率,但它有一种魔力,一种原始的、未经修饰的生命力。它不讨好游客,它只做它自己。

然而,这仅仅是开始。我知道,在城市的边缘,在更遥远的内陆,还有更壮阔的风景在等着我。听说东部有一座建在悬崖上的桥城,听说南部的沙漠里住着蓝衣人。

12月即将来临,我的旅程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
(未完待续)


【作者注】 这是《梦幻阿尔及亚》三部曲的第一篇。受限于篇幅,我集中笔墨描绘了阿尔及尔这座城市的初印象、感官体验与人文氛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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