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与火的独白:哈西梅萨乌德(Hassi Messaoud)十日记

时间: 11月10日 – 11月20日 地点: 阿尔及利亚,瓦尔格拉省,哈西梅萨乌德 人物: 我(一个闯入禁区的过客)


第一章:降落在火星表面(11月10日)

飞机起落架撞击地面的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并不是降落在一个城市,而是降落在了火星的某个前哨站。

那是11月10日的下午。从阿尔及尔起飞时,地中海的湿润海风还在舷窗外盘旋,湛蓝的海水仿佛触手可及。然而,仅仅一个多小时的飞行,窗外的景色就发生剧变。绿色退去,褐色接管一切,最后演变成一种无边无际、令人绝望的枯黄。

机长广播里传来即将降落哈西梅萨乌德(Hassi Messaoud,以下简称HMD)的消息。我趴在窗边向下望去,地面上没有河流,没有山脉,只有仿佛被巨手随意抹平的沙海。而在这一片死寂的黄色中,无数个规则的几何图形突兀地镶嵌着——那是人类工业文明强行在大自然身上打下的烙印。圆形的储油罐、笔直的管线、方正的营地,它们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金属光泽,像是一块块集成电路板被扔进了沙漠。

走出机舱,干燥的空气瞬间抽干了我鼻腔里的水分。虽然已经是11月,北非的沙漠依然保留着它最后的威严。这里的热不像热带雨林那种黏糊糊的桑拿,而是一种纯粹的、物理性的烘烤。风很大,夹杂着细微的沙粒,打在脸上隐隐作痛。

这不仅仅是一个小镇,这里是阿尔及利亚的经济命脉,是地下的黑色黄金流淌的心脏。

通往入城检查站的路是一条笔直的沥青线,将沙漠一分为二。车窗外,我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“磕头机”——那些不知疲倦的抽油机,在夕阳的余晖下机械地上下摆动,发出沉闷的低吼。它们像是一群虔诚而贪婪的信徒,日夜不停地向大地索取财富。

我的第一晚住在一个标准的石油营地(Base de Vie)。这里实行着严格的军事化管理,高耸的围墙,缠绕着倒刺的铁丝网,荷枪实弹的宪兵(Gendarmerie)。进入房间,放下行李,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虚幻感。墙内是修剪整齐的棕榈树、喷泉和空调房,墙外是无尽的荒凉和可能随时吞没一切的流沙。

在这个夜晚,我失眠了。不是因为时差,而是因为窗外的声音。那不是寂静,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、低频的嗡嗡声——那是发电机的轰鸣,是这座城市呼吸的声音。我意识到,我已经离开了熟悉的世界,来到了一个由石油逻辑统治的异域。


第二章:围墙内的乌托邦(11月11日 – 11月12日)

在HMD的头两天,我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营地和办公区之间。这种受限的生活,让我对“自由”有了新的定义,也让我开始用显微镜般的视角观察这个微缩社会。

这里的早晨是从食堂的咖啡香气开始的。法式牛角包的酥脆和浓缩咖啡的苦涩,在沙漠的清晨显得格外珍贵。餐厅里混杂着各种语言:法语、阿拉伯语、英语,偶尔还能听到几句中文。这里是一个奇怪的联合国,来自世界各地的工程师、钻井工人、地质学家汇聚于此。虽然肤色不同,但大家都有着相似的眼神——那是一种长期与家人分离、在枯燥环境中磨砺出的坚毅与淡漠。

11月11日,我尝试着在营地内“散步”。这是一种荒谬的体验。我沿着围墙走了一圈又一圈,就像一只被困在豪华笼子里的仓鼠。阳光在这个季节变得稍微仁慈了一些,上午十点左右,天空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的钴蓝色,没有一丝云彩。这种蓝与地面的黄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,美得惊心动魄,却也单调得令人发指。

我注意到,这里的每一滴水、每一颗菜、每一度电,都是工业奇迹。在沙漠腹地维持这样一个现代化的生活水准,其成本是惊人的。我看着花坛里努力绽放的几朵红色夹竹桃,它们叶片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,却依然倔强地活着。这让我联想到在这里工作的人们。

第二天下午,我经历了一次小型的沙尘暴。起初只是天边泛起一层浑浊的黄色,像是有人在天地交界处拉起了一块脏旧的幕布。很快,风声变了,从呼啸变成了尖厉的哨音。沙子无孔不入,即便关紧了门窗,我依然能在桌面上摸到一层细细的沙粒,甚至嘴里也能尝到那股土腥味。

那一刻,人类文明的脆弱显露无遗。无论我们建造了多么坚固的堡垒,沙漠只需要轻轻打一个喷嚏,就能将我们覆盖。这种对自然的敬畏感,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永远无法体会的。


第三章:不夜城的火炬(11月13日 – 11月15日)

如果是白天,哈西梅萨乌德是一座沉默的黄色迷宫;那么到了夜晚,它就变成了一座燃烧的圣殿。

11月13日的晚上,我获准跟随一辆补给车前往几公里外的一个钻井现场。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HMD的灵魂。

车子行驶在茫茫夜色中,四周没有任何路灯,只有车大灯劈开黑暗。突然,远方出现了一团跳动的橙色光芒,紧接着是第二团、第三团……那是油田的火炬(Flare)。为了释放开采过程中伴生的多余天然气,这些高耸的塔尖日夜喷吐着火焰。

在那一刻,眼前的景象极其超现实。巨大的火舌舔舐着黑夜,将周围的沙丘映照得通红,仿佛是地狱的入口,又像是某种古老宗教的祭祀仪式。火光下,巨大的钢铁巨兽——钻井平台,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。工人们穿着反光背心,像蚂蚁一样在钢铁骨架间穿梭。

我站在离火炬几百米远的地方,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。火焰燃烧的声音像是一种狂暴的喘息,伴随着偶尔的爆裂声。在绝对的黑暗荒原上,这些火炬是唯一的坐标,它们宣告着人类的存在,也宣告着对地心能源的掠夺。

接下来的两天,我沉迷于这种工业废土般的美学。我坐在营地的屋顶上,数着地平线上到底有多少个火炬。每一个火炬下,都代表着一口油井,代表着数百万美元的流动,也代表着无数人的青春。

11月15日是一个满月之夜。沙漠的月亮大得不真实,悬挂在低空,清冷的银辉与远处狂暴的橙色火光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“冰与火之歌”的画面。没有光污染(除了火炬),星空璀璨得令人想哭。银河清晰可见,像一条流淌的钻石河流,横跨天际。

我躺在躺椅上,看着这片苍穹,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许多在沙漠工作多年的人会患上“沙漠综合症”。这种极致的孤独和极致的壮丽,是会上瘾的。在这里,你会觉得自己微不足道,像一粒沙;但同时,你又会觉得自己无比强大,因为你在挑战这片死亡之地。


第四章:铁丝网外的生活(11月16日 – 11月18日)

为了不让这次旅程完全变成“坐牢日记”,在11月16日,我申请了一次外出的机会,去看看真正的哈西梅萨乌德小镇(Ville)。

虽然被称为“小镇”,但HMD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市中心。它更像是一个由各种后勤基地、修车厂、仓库和临时居住区拼凑起来的功能性聚落。街道宽阔得有些空旷,路两旁停满了沾满黄土的皮卡车(Toyota Hilux在这里是绝对的王者)和巨大的重型卡车。

我去了当地的市场。这里没有马拉喀什那样色彩斑斓的香料塔,更多的是实用的生活物资。男人们穿着传统的长袍(Djellaba),头上缠着头巾,深陷的眼窝里藏着锐利的目光。女人们则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
我在一家路边的小茶馆坐下,点了一杯传统的阿尔及利亚薄荷茶。茶极甜,滚烫,盛在小玻璃杯里,上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泡沫。老板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,他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原住民之一。

通过翻译,我了解到,在石油被发现之前,这里只是一个叫Hassi Messaoud(梅萨乌德井)的水井,供游牧的贝都因人取水。1956年,法国人在这里发现了巨大的油田,从此,这口井的名字变成了一个国家的财富象征。

“以前我们追逐水草,现在我们追逐管道。”老人笑着说,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齿。

11月17日,我参观了镇上的一个生活区,被称为“1850 Logements”(1850套房)。这是一片整齐划一的住宅区,住着油田公司的本地员工和家属。虽然条件比不上外籍员工的营地,但也算得上设施齐全。

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的孩子们。他们在沙土地上踢着足球,尘土飞扬,欢笑声在干燥的空气中回荡。对于他们来说,这片荒芜的土地就是家,那些喷火的高塔就是日常的风景。我看到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,手里拿着一个用废旧塑料瓶做成的“油罐车”玩具,在沙堆里推来推去。那一刻,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和敬意。无论环境多么恶劣,生活总会找到它的缝隙,顽强地生根发芽。

11月18日,我遭遇了车辆抛锚。我们的陆地巡洋舰在一条偏僻的便道上爆胎了。司机熟练地换胎,而我则站在路边。四周寂静得可怕,只有风吹过沙丘的沙沙声。我蹲下来,抓起一把沙子。这沙子细腻得像面粉,在指缝间流逝。我想象着脚下几千米深处,那些沉睡了亿万年的古生物遗骸变成了黑色的石油,此刻正沿着管线奔涌向北,穿越地中海,最终变成欧洲某辆跑车里的动力,或者变成我手中的塑料水瓶。

这种时空的连接感,让HMD不再只是一个地理坐标,而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历史隐喻。


第五章:沙漠的哲学(11月19日)

在HMD的最后完整的一天,我没有安排任何外出。我选择待在房间里,整理笔记,或者只是发呆。

沙漠有一种魔力,它能强迫你面对自己。在繁华的都市里,我们有太多的娱乐、社交和噪音来填补内心的空洞。但在这里,当手机信号变得断断续续,当窗外只有单调的黄色时,你只能向内看。

这十天里,我感觉时间被拉长了。第一天的不适感已经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麻木,或者说是适应。我开始习惯了空气中淡淡的硫磺味,习惯了每天从鞋子里倒出沙子,习惯了和持枪的警卫点头致意。

我翻看这几天的照片:

  • 一张是清晨第一缕阳光打在钻井架上的剪影,钢铁被染成了金色。
  • 一张是食堂里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菲律宾厨师,他给我做了一碗那一刻让我热泪盈眶的“伪”牛肉面。
  • 一张是沙漠公路的延伸,笔直地指向地平线的尽头,仿佛通向虚无。
  • 还有一张,是夜里拍摄的火炬,长曝光让火焰变成了一朵盛开的光之花。

我意识到,哈西梅萨乌德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地方。它是财富的源泉,也是生存的荒原;它是现代工业的巅峰,也是自然力量的展示场;它汇聚了世界各地的人,却又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。

这里没有风景,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和生产。但正因为没有常规意义上的“美景”,这里的一切才显得如此真实、如此粗粝。这是一种属于男人的、属于工业时代的浪漫——一种在大地上硬生生凿出生机的强悍。

晚上,我最后一次爬上屋顶。沙漠的夜风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。我看着远处那些永不熄灭的火焰,心里默默地向这座城市告别。我不知道我是否还会再来,但我知道,这十天的记忆,会像那细微的沙尘一样,永远嵌入我的记忆缝隙里。


第六章:逃离与回望(11月20日)

离别的日子到了。

11月20日清晨,我收拾好行李。箱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,那是HMD留给我的纪念品。去机场的路上,依然是那条笔直的沥青路。那几台磕头机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,仿佛我从未从未来过,也从未离开。

机场的安检极其严格,甚至比抵达时更甚。这是可以理解的,毕竟这里流动的不仅是石油,还有巨大的地缘政治利益。

当飞机冲上云霄,我再次俯瞰这片土地。从高空看,哈西梅萨乌德变小了,那些巨大的工厂变成了乐高积木,那些火炬变成了微弱的烛光。只有那片黄色的沙海,依然无边无际,沉默地包围着一切。

飞机穿过云层,下面的黄色逐渐被地中海的蓝色取代。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。在HMD的时候,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这里的干燥、单调和幽闭;但此刻真要离开了,我竟然感到一丝不舍。

我怀念那种纯粹。在那里,生活被简化为最基本的元素:工作、吃饭、睡觉、对抗自然。没有复杂的都市人际关系,没有消费主义的陷阱,只有生存的本质。

回到喧嚣的世界后,我可能会再次陷入忙碌和焦虑。但我知道,在北非的沙漠腹地,有一群人,有一座城,在烈日和星空下,日夜不息地燃烧着。

哈西梅萨乌德,这座沙与火铸就的孤岛,它不欢迎游客,但它会永远铭刻在每一个过客的灵魂里。

(完)


后记:给后来者的几点备忘录

  1. 关于气候: 11月是这里最好的季节之一,白天25度左右,夜里10度左右。但防晒和保湿依然是生存必需品。这里的干是毁灭性的。
  2. 关于物资: 如果你来这里出差,带上你能带的所有精神食粮(书、下载好的电影)。这里的网速会让你怀疑人生,而夜晚的无聊会吞噬你。
  3. 关于心态: 不要试图寻找风景,要学会欣赏工业与自然的对抗。那是一种暴力美学。
  4. 关于安全: 永远不要独自离开指定区域。沙漠和人,都充满了不确定性。

这便是我的哈西梅萨乌德十日。一段关于沙砾、石油、火焰与孤独的短暂时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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